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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贾想
 
时隔八年,余华推出长篇新作《文城》,也引发了破圈的赞美和批评。有人说“写《活着》的余华又回来了”,也有人觉得《文城》不过纯文学爽文而已。青年批评家贾想认为,归来的余华,骑术依旧高超,但已不是一个骑兵。
 
“那个写《活着》的余华又回来了。”听到《文城》的这句宣传语,余华小说的忠诚读者、与余华暗自较量的同行、余华的亲友团和余华的敌人,没有谁会不被吊起胃口。在很多人心里,《活着》已经成为了当代文学的一个最高级形容词,一个文学俘获我们心灵的铁证,一个难以逾越的传播奇迹。因此,这句话让我们对《文城》至少产生了三重期待:像《活着》一样高超,像《活着》一样动人,像《活着》一样好读。
 
“那个写《活着》的余华又回来了。”听到《文城》的这句宣传语,余华小说的忠诚读者、与余华暗自较量的同行、余华的亲友团和余华的敌人,没有谁会不被吊起胃口。在很多人心里,《活着》已经成为了当代文学的一个最高级形容词,一个文学俘获我们心灵的铁证,一个难以逾越的传播奇迹。因此,这句话让我们对《文城》至少产生了三重期待:像《活着》一样高超,像《活着》一样动人,像《活着》一样好读。
 
因为这三重期待,整个文学圈子都躁动起来了。又因为某些期待的落空,大家又纷纷争吵起来了。比如,《文城》是名副其实还是乏善可陈?是胜在故事还是输在小说?乃至余华的重复性以及人物、情节、细节的种种漏洞或者光芒,从学者到素人、从艺术风格到技术分析,讨论之充分、耐心、赤诚得罕见。
 
所以,尽管《文城》已经不剩什么惹人的话题可讲,但这热烈而赤诚的话语场,这有机的喧哗与骚动,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加入,把只剩骨架的《文城》再啃一啃。
 
《文城》,余华,新经典文化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版
 
01
简单的语词,匮乏的语言
 
那么,就从一些小骨头——比如余华的语言,讲起吧。
 
即使盖住一切信息,只看一小段语言,我们也十有八九猜得中:《文城》的作者叫余华。因为其小说风格,首先就来自那极具辨识度的、直男式的语言。
 
早期中短篇时代,余华的语言机械、冷漠、不暧昧、不婉转,更不楚楚动人。他热爱动词,热爱动词主导的、推进式的陈述句,排斥形容词,更排斥感性的抒情。他习惯在句子与句子之间安装一个零度的连接词,习惯故意使用一些与肉体不相关的、抽象而干燥的动词:出现了、来到了、开始了、完成了。除了这种冰冷而机械的性感,在《活着》与《许三观卖血记》那里,余华又将诙谐和朴拙揉进了他的语言。
 
到了《文城》,他的语言不再像往常一样高度统一。机械的性感、沉着的抒情、诙谐的喋喋不休混合在一起,时而凌乱,时而整饬。但无论如何混杂,相比于普鲁斯特那样绚烂的作家,他的语言仍旧是简单的,正如斯坦纳用来形容海明威的那种语言——“简单语词”。
 
《活着》与《许三观卖血记》
 
用中学生语词写出《活着》和《许三观卖血记》,曾是余华得意的事情,他认为自己掌握了以少胜多的辩证法。确实是这样,“少就是多”,胜过“多就是少”。但在《文城》这里,故事整体上并没有做到“少就是多”。相反,很多时候,“少就是少”。比如写林祥福的心理状态——“他心地善良生机勃勃随遇而安。”这整齐的、概括性的四字词语,其实无法穿过神经系统抵达我们的感觉皮层,更休谈激发我们的新鲜感受,也再度让人意识到,余华的语言是封闭的,不是开放的、呼朋唤友的。很多时候,他在营造语词“外观上的生机”,但这种生机和读者无形中催生的“感觉上的生机”,根本是两回事。或许,斯坦纳对海明威的担忧不无道理:“简单语词能够用来表达复杂思想和感情,简单语词也可能用来表达本身就很低级的意识状态。”
 
另外,在表达他并不熟悉的东西时,余华的词汇明显匮乏,比如小说里的女人小美。男作家可以写好女性吗?至少直男很难(但无法避开)。余华以及绝大多数当代男作家掌握的女性词汇,皆来自他们自身的“凝视”,没有涨破男人的审美系统和认知系统。这涉及到语言上的深度缺陷,涉及到语言革命、意识革命的问题。只是对于男人,余华同样经常重复着过去的词语,像“田野”——“林祥福以田野般的宽厚接纳了小美。”曾经,这样的词也形容过《活着》当中的福贵。
 
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:余华在学习史诗的语法。他想模仿荷马那种确凿无疑的形容——“欣慰的神色从她眼中流出”,洞察一切的概括——“多年的操劳之累和守寡之苦使她头发发白”,以及煞有介事(仿佛眼见)的真实。他学习史诗,将男人与田野、土地、植物、光放在一起,以获得某种原始意象的加持。
 
然而,在这个充满疑问的、“目击众神死亡”的现代田野上,史诗的语法还有魔力吗?曾经的史诗之所以引用自然意象,是因为彼时的一切意象都是神造物,于是那些意象也才灵力充沛。如今已是人的时代,那些被神抚摸过的意象正在失去古老而神秘的活力。何况,模仿史诗的语法,还需要经年的功力。
 
对此,余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。
 
02
不减速的流畅,没防备的眼泪
 
的确,《文城》像《活着》一样好读。在这个狭窄的意义上,余华是回来了:他的故事一如既往的流畅。我不否认他在叙事上难以掩藏的才华,但这还不够。首先,过度流畅是小说的敌人,因为作者需要过度地取悦;更重要的是,余华的流畅是怎样的流畅,跟通俗文学乃至动作片的流畅是一回事儿吗?
 
从叙事技巧上看,是有关的。余华的故事和通俗文学一样,其可读性在一定程度上依赖情节悬念(小美突然失踪)和情感悬念(小美爱不爱林祥福)。但通俗文学的流畅,是一种“加法”的结果——不断增设悬念,不断添加欲望和暴力、升级和逆袭的桥段,反复激发读者的爽感,最终变成无法结尾的“爽文”。余华的流畅,则是“减法”的结果。
 
减掉了什么?至少三样东西:形容、对话、心理描写。
 
什么是形容?王安忆《长恨歌》的开头四章,尽是形容。比如写弄堂的“暗”:“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,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。它是有体积的,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,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。那暗是像深渊一样,扔一座山下去,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。”形容是漫长的长镜头,是时间缓慢的散步;形容无法让叙事奔跑起来,相反,在对一间弄堂、一句流言的形容中,叙事被耽搁了。形容是“停下来”。 
 
余华也不写对话。《文城》中好像有对话,但细细看来,多的是马尔克斯那样的单句——判断、命令、祈祷、乞求、忏悔。比如《百年孤独》的这一段:“孩子们至死都记得,由于长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变得精疲力竭的父亲,如何洋洋得意地向他们宣布自己的发现:‘地球是圆的,象橙子。’”这其实是独白,不是对白。在《文城》中,土匪横行的篇章似乎写了对话,但总是在服务情节的前进,是平行的,而非缠绕、旋转、向深处钻孔的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,卡拉马佐夫兄弟之间的辩论才是缠绕、旋转、向深处钻孔的对话,这样的对话才有力量、平等、触及灵魂。但这样的对话风险太大了,会让故事突然降速,让情感剧烈波动,让设计好的结构奔溃。除非作家把这种风险当做美学上的冒险,否则,屏蔽对话是机智的。
 
最后,再说心理。古典的托尔斯泰式心理描写,充满了几页几页的自我剖析。这种对自我意识的沉溺,必定会让情节暂停。尽管心理描写对塑造人物性格有无比强大的力量,在叙事上却是最减速的、最粘滞的,把握起来无比困难,所以基本被追求效率的现代小说家们抛弃了。余华也曾谈到,《罪与罚》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杀害房东的情节启发了他,心理原来全部可以通过动作展示。害怕时眼神会躲闪,兴奋时候会手舞足蹈。的确如此,写动作有时候就是写心理。
 
2019年,余华参演了贾樟柯执导的纪录片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
 
余华热爱叙事的运动,迷恋男性主义的“向前进”,所以他不能允许叙事的减速和停滞。只有经过层层减法,他才能获得他的流畅,获得那种迅疾的风格。这是一种追求效率的现代美学,这种美学让他成为了一个“不减速”的小说家。不减速,所以读得快。但读得快,往往就来不及沉思;来不及沉思,也就来不及防备;来不及防备,就容易流下眼泪。读《活着》时如此,读《许三观卖血记》时如此,到了《文城》这一站,余华依然不肯减速,他要维持我们流泪的惯性。
 
03
面对死亡的放松和自然
 
“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。”小说收尾的部分,余华跳出来,以林祥福的嘴巴说了这样一句话。这是题眼。在这句话中,“文城”从特殊抽象为一般,从地理空间转变为寓言空间,从存在突入虚无。没想到,隐喻的力量,在《文城》的最后突然被余华召唤、动用了。
 
隐喻的力量,是一种造成深度的力量。它的出现,是为了加深过于实在、具体、单一的艺术。这也是余华的本意吧——加深这个一百年前的民间传奇,让这则凄美的寻人启事不止于凄美。这里面花的心思,品得出。
 
只是,在小说这种依赖长度的文体中,隐喻这种追求深度的技巧,究竟有多少力量?可以通过一个深奥的隐喻,将本来非常写实的故事变得意味无穷吗?我想,余华在虚实之间一定有过徘徊。一个擅长抽象的作家,不会甘心自己的故事仅仅停留在写实的层面,通过这种方式,他在《文城》中留下了独属于余华的水印。
 
最鲜明的水印,来自《文城》的结尾。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
 
两个苦命人,一个以棺材的形态,一个以坟的形态,死生契阔,再度重逢。无论如何,这是个漂亮的收尾。读到这里,我们会剧烈颠簸一下。我们不会预料到还有这一招。
 
电影《活着》剧照
 
不过因为早就被“剧透”,看到“会面”这个彩蛋,我并没有感受到情感上的那种颠簸。我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微妙的变化:这一段对于死亡的交代,突然从余华擅长的浓烈抒情中解脱了(比如对福贵家人之死的书写),显得格外放松和自然。过去的余华面对死亡,要么炫示,要么慈悲,总之态度明确:他要在死亡的书写上展示自己的风格和能力,他要用死亡这一张底牌亮出小说的意义。但这一次,余华似乎不太一样了。他没有在死亡这里多做停留,而是转身上路,让两位亡灵继续离别,让无根的命运继续飘散。
 
这才是《文城》传递给我的最为重要的讯息。死亡与它的衍生品——苦难、长情、伤害后的慈悲、幸存后的乐观,余华已经太过熟练。今后,他是不是要解放那操弄死亡的股掌,去触碰更加陌生、更具挑战性的艺术材料和艺术题目?
 
04
余华收起了长枪,离开时代现场
 
期待落空了也好,没落空也好,读完《文城》,我们没有沉默,没有“我将开口,同时感到空虚”。相反,从圈内到圈外,余华和《文城》激活了大家休克的舌头。我们的表达冲动复活了,我们吹嘘、吐槽、赞美、批评、较真甚至角斗,我们乐在其中。《文城》似乎正在成为一个事件,正在从文学领域向公共领域“破圈”,引发更多圈层的读者加入对于作家、文学、艺术、都市、历史、真与假、生与死的讨论。作品本身的好坏,反倒慢慢成为次要的事。
 
这一次,《文城》没有成为少数精英的瓮中之物,没有卷入文学内部的圈地运动,没有成为“文学内卷”的消耗品,而是属于所有文学读者、属于公共听觉的一个部分。
 
但回到文本,我们会发现,《文城》其实并没有涉及什么当下的公共议题,相反,其中的议题多数陈旧。这是一个清末民初的故事,与我们隔着一百余年的千山万水。在这个意义上,余华没有回来,相反,他离开了我们的时代现场。他避开了当下的人心、当代的问题。他从小说退回了故事,从生活退回了命运,从当代退回了过往,从叙述退回了隐喻。
 
余华的中篇小说集《现实一种》,其中收录了《一九八六年》和《现实一种》
要记得,那个写《一九八六年》和《现实一种》的余华是凶猛的,那个写《兄弟》和《第七天》的余华是勇猛的。那时他把小说当做一把虚构的长枪,直指当代田野上那些疯狂、混乱和荒谬的风车,哪怕艺术上可能会遭受失败。现在,在《文城》里,我们看到余华收起了他的长枪,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他掉头转向历史深处那个隐秘的南方,优雅地策马离去。
 
他的骑术依旧高超,但他已不是一个骑兵。
 
作者系青年批评家,作品散见于《南方文坛》《小说评论》《福建文学》《光明日报》《文艺报》《诗刊》《星星》《青年文学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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