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丨上官乱

 

和几年前相比，杨笠今天面临的观众已不一样。屏幕前的观众不再是当年在胡同里与她共鸣的有趣北漂社畜，而是打着放大镜检视每个公共人物的网络舆论场。

 

近期，因为“英特尔事件”，杨笠再次站在了风口浪尖。那些满屏辱骂她的“普通自信男”再次以实际行动论证了她的段子之合理性。舆论场中，杨笠的形象发生两极化，她要么被当成十恶不赦的“毒妇”，要么被当成女性发声的精神堡垒，唯独不再被当成一个“女性脱口秀演员”，仿佛这个身份已不再重要。其实，我们正应该从脱口秀本身去观察女性演员的处境，才能理解杨笠所面临的一切。

 

01

脱口秀的本质是冒犯

 

国内现在的脱口秀，都是一个人站在台上表演喜剧的形式，本应叫Stand-up comedy，即单口喜剧，但为了方便还是姑且称脱口秀。脱口秀进入中国的时间并不长，在本世纪初才渐渐在中国大城市零星演出，到2010年左右，《今晚80后脱口秀》等综艺节目诞生，随后《吐槽大会》、《脱口秀大会》等节目火爆，中国观众对脱口秀才有了广泛的认识，粗略算来，也就近十年的事情。

 

北京最早初具规模的民间脱口秀团体之一叫“单立人”，名字巧妙还原了Stand-up comedy之意，如今各大节目上活跃的很多脱口秀明星，最初都在单立人演出过。因为受众小，所以他们的演出场地很“亲民”，不是小酒吧就是小文化馆。我当时住处对面的一个胡同里就有一个单立人常驻的场子，几乎每周都有两场，大多数时候50元一张票，开放麦（新人试练专场）的时候由于“车祸现场”频发，还免费。凭这点报酬，演员们在北京就很难靠脱口秀生存下去，所以他们大多有主业，不被市场绑架，讲起来特别放飞自我，甚至尖酸刻薄。著名喜剧演员威尔.法瑞尔说：“单口喜剧是辛苦、孤独而恶毒的”，形容那时的他们刚刚好。杨笠，就是其中一个。

 

男人的性苦闷和女性的单身问题是国内脱口秀长盛不衰的题材，因为具有冒犯性，却又不容易触及敏感地带，因此有着广阔的发挥空间。

 

那时杨笠的表演有几大特征，首先是一个习惯性动作：每讲完一句话总是缩着脖子看着大家，生怕不好笑，加上那时疏于身材管理，一缩脖子更显膀大腰圆，可是那时没人在乎演员的外形；其次是她的段子内容以屎尿屁著称，像个勇往直前的女流氓。她有两个招牌段子：她在拥挤的地铁上揩身旁陌生男子的油，挑逗说：“小伙子，我的卵子活性很强哦”；她还学男生站着撒尿，说这是男性唯独彰显男性魅力的时刻，并顶起胯部冲着观众来回“嘘”……现在回想，她那时的段子虽然不专业、不成熟、节奏略垮，但是她用最生猛粗暴的性别对调的方式，来解构性别的刻板印象，虽容易引来不适，但是绝对富有冲击力。

 

杨笠在综艺节目中表演脱口秀，部分段子引发争议

可现在的她，成为了标准的艺人，开始身材管理了，瘦了一大圈，这对曾经那个反对规训女性的她仿佛是个反讽。她曾经在媒体采访中透露过，自己其实很懒，不爱写段子。但是她现在肯定再也不“懒”了，她的段子明显善于雕琢、讲究分寸，像个成熟的商业流水线产品，收入也高了无数倍。

 

脱口秀的本质其实是冒犯。而杨笠现在的段子可以说非常peace&love，小心翼翼、如履薄冰，再也没有那些勇猛的屎尿屁精神。但是却因为再温柔不过的“普通却自信”，以及“男人还有底线啊”，成为了男性公敌。不知道，身处旋涡的时候，她是否怀念过在小胡同里表演的岁月。

 

杨笠代言英特尔广告，遭遇部分男性抵制

 

02

中国女性喜剧人：要么自嘲，要么被人嘲

 

脱口秀从诞生之初，就深嵌入反主流文化之中。其诞生可以追溯到18世紀的英国，喜剧演员在酒吧里表演，大家喝得微醺，演员也不用那么绅士，以刻薄的口吻讲自己的有趣故事和对社会议题的见解。这种松弛好玩的表演很快病毒式传播。后来传入美国，代表人物就是马克.吐温。在上世纪香港娱乐黄金时代，脱口秀被引入中国香港；九十年代，被引入中国台湾；本世纪初，进入内地。

 

如今欧美的脱口秀算百无禁忌了，种族问题、性别问题、政治问题……一切随手拈来，自由冒犯，往往因为发人深省的思考和成熟到位的演绎，而引发广泛的共鸣。看了很多性别议题的脱口秀后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卫生巾一直被收很高的税，原来男人肾结石的感受约等于痛经，原来怀孕造成子宫脱垂的人这么多……关键是，这些关怀女性处境的段子竟有不少是男演员讲的。当然，恶趣味和屎尿屁也不一定就低俗无价值。比如黄阿丽，她的脱口秀以肆无忌惮的屎尿屁著称（做母亲本来就是屎尿屁啊）。可她总是能适时抛出高级的总结——生活的残酷本相，世界的荒诞，以及自由与爱。

 

但是国内的两性议题脱口秀却极其害怕冒犯，大多数时候，大概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，男人讽刺女人拜金、追星、无理取闹，女人则控诉男人不解风情、直男癌、自以为是，而男女的共同交集就是贫困和单身。

 

跟杨笠同期的脱口秀演员里，优秀的女演员也有不少，比如双胞胎姐妹颜怡、颜悦，她们极其擅长通过自嘲来反思女性的处境和焦虑。虽然不温不火，但也人畜无害，还略显可爱，毕竟，女性喜剧演员最擅长的就是自嘲，贾玲就在自嘲、扮丑之路上走向了巅峰。然而在主流的喜剧舞台上，女性连自嘲都难，主要功能是被嘲，比如历届一言难尽的春晚小品，说一句女人29就“单身是狗”，你观众还必须跟着笑。因此杨笠的可贵在于，选择了单刀直入地冒犯男性。她摒弃了自己擅长的屎尿屁素材，只讲了一个温柔的吐槽，就赢得全网欢呼“快看，快看，女人终于冒犯男人了！”却从此打开了潘多拉魔盒。

 

你可以说这是杨笠一贯心很大，也可以说她一贯够勇敢，但她面临的观众已经不一样，屏幕前的观众已经不再是当年在胡同里与她共鸣的有趣北漂社畜，而是打着放大镜检视每个公共人物的网络舆论场。

 

当然，杨笠事件并不是内地脱口秀界的第一次波折。去年因为疫情，刚火起来的脱口秀巡演基本胎死腹中；好不容易疫情过去，缓过劲来，脱口秀界领军公司却跟大牌演员因为利益分配不均的问题，对簿公堂；脱口秀冠军吸毒了，永久退圈；好不容易有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国足和男篮“菜鸡互啄”，却因为你懂的原因，造成节目延期……脱口秀在中国时间还短，因此必然荆棘遍地，更何况讲脱口秀的女性从业者。

 

主持人乐嘉的观点代表相当多男性的观点

03

杨笠之痛，是女性喜剧演员的共同命运

 

其实，看过《麦瑟尔夫人》的就知道，即使在脱口秀行业已经发展上百年的欧美，女性脱口秀演员依然在艰难求生。直到今天，在纽约著名喜剧俱乐部Carolines中，女性表演者仅占20%。

 

黄阿丽总是辛辣直接地抨击两性间的不平等现象，但她的炮火通常只对准某个具体的个人，大大减少了对男性观众的刺激，再加上社会文化环境的原因，她看起来充满屎尿屁，实际受到的冲击并没有杨笠那般大。她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，依然抱怨自己总被问到“作为一个女性喜剧人是怎样的感受”，“白人男性从来不会被问到，作为一个电影中的白人男性是什么感觉？”

 

二十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，美国喜剧界是男人的天下，那时候人们总认为幽默是独属男性的，女性一旦有幽默感就显得有攻击性，直到一个叫菲利斯·迪勒的女性脱口秀演员的出现。已经是五个孩子母亲的她37岁才开始喜剧表演，她的成名之路和国内很多女性喜剧演员如出一辙：毫无顾忌地扮丑、自嘲，终于打入了男性主导的喜剧天地，为热衷喜剧的女性开辟出道路，并拥有自己的系列节目《菲利斯·迪勒秀》。紧随其后的，还有琼里弗斯（《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》的原型），以及出色的女演员和编剧蒂娜菲等后继者。

 

但这条路并不好走。80年代喜剧俱乐部、喜剧酒吧风行一时，人们蜂拥而至去看演出，但是奇异的是他们从来不让两个女性连续上台表演。人们害怕女性掌握话筒，正如害怕女性掌握纸笔，因为创作即代表独立意志，发声即代表反抗禁锢女性的旧秩序。

 

直到现在，女性喜剧界还常有性侵和性骚扰的存在，不同的是，有的男脱口秀演员会把占女性便宜当成段子讲出去，而遭受过性侵的女性却不得不将自己的伤口包装在喜剧之下，以泪博笑，来换取微弱的排遣和些许的关注。而即使这样，女喜剧演员依然面临很多谩骂和嘲讽。

 

澳大利亚知名的脱口秀演员汉纳·盖茨比是个女同志，她讲了一个她的亲身经历。十年前某个半夜，她在车站等待末班公交，期间和身边一位女生聊天。突然女生的男朋友冲过来推她并辱骂：“滚远点，你这该死的基佬（faggot）。”而在发现汉纳是一个女生以后，他连连道歉：“不好意思，我搞错了。”这个笑话引起了全场哄笑，但这并非是故事的结尾。在演出快结束的时候，汉纳告诉大家，这个故事的结尾并不好笑：当男生发现她是一个女同志后告诉她：“我懂了，你是个女同志。我有权利狠狠地揍你。”事实上，他也确实狠狠揍了汉纳一顿，而她也没有勇气报警。

 

她借此告诉大家单口喜剧的结构，一个完整的故事分为开头、中间和结尾三部分，但能成为喜剧的往往只有前两部分。而在真实的生活中，最后一部分往往才是最残酷的。所以，当一个喜剧演员，尤其是一个女性喜剧演员讲自己的故事时，她多半是在把自己的伤痛揉碎了，拿出荒诞的一部分博君一笑，而真正痛苦的部分只能自己消化。

 

“为什么女人要伪装自己？为什么我们要假装自己很蠢？为什么我们要假装绝望无助？为什么我们要假装抱歉遗憾？为什么我们要假装饱腹不饥？”——《麦瑟尔夫人》的这段台词，正好道出了女性脱口秀演员存在的意义：以喜剧的方式，让人们认识到发生在女性身上的真实的悲剧。当然，更希望观众笑过之后还有反思，并且慢慢推动观众承受的底线，在笑中接受更多元的观点。喜剧的底线，可以说就是表达的边际，杨笠之困境，就是女性表达者的共同命运，一切任重而道远。

 

参考文章：

 

《“她”娱乐打破欧美脱口秀男性天下》，周末画报；

《从黄阿丽到杨笠，她们到底冒犯了谁？》，ELLEMEN睿士；

《从麦瑟尔到黄阿丽：女性单口喜剧中的苦痛言说 》，界面文化；

《这些女脱口秀演员为何迷人》，中国青年报。

原标题：杨笠的困境 是女性表达者的共同命运